炎热的暑气开始消散,明朗的初秋轻盈走来。我考上了大学的消息被娘传得四邻八舍无人不知,回到县里填好志愿,我去了一趟于老师家,向她和于二爷表示衷心感谢。于二爷年事已高,身体已经不行了,平日都是卧床休息,我来到老人家床头俯身问候时,二爷颤巍巍地坐起来,拉着我的手叮嘱道:好好读书,正直为人,像你三爷爷那样,做个有本事的好人。
等录取通知书的日子让人望眼欲穿,先是国内重点大学,然后是地方普通高校,当我拿到“南方工业专科学校”的录取通知时,已过了阳历九月初。看着大红封面上烫金的“南方”两字,有种止不住想流泪的感觉。
我骑着红姐留下的自行车回到下吴洼,在村口的大堰上就被一群孩子堵住了,一个涂着紫汞的瘌痢头一扬脖子,所有的孩子都跟着唱起来:“骡子叔上大学,回头娶个丑老婆,不认爹不认娘,专给俺们买块糖。”
“买你娘个头!这是谁瞎编的?”我从工作服裤兜里抓出一把水果糖,笑着向孩子们抛撒过去。
趁着他们欢天喜地捡糖之际,我一厥屁股“哧啦啦”溜进村子。从村口到家的一路上,我第一次感受到爹当年返乡时的自豪和荣耀,遇见的邻里热情地打着招呼,听说我拿到了录取通知纷纷点头夸赞。
一弯月牙斜挂在西南天边,秋虫的唧令声此唱彼应,娘小心翼翼捧着录取通知书,还在一遍遍仔细地端详。
“他爹——你说这能是真的吗?会不会有谁和俺大平重了名?”不识字的娘有点不放心地望着爹。
爹吧嗒着旱烟袋,满脸喜色地嗔怪道:“你都胡想什么呢?这地址、名字都写得清清楚楚,还会有错!”
“大平也是快奔三十的人了,这一走出去上几年学下来,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娶上亲呢。”娘试探着对爹提议道,“他二妗子前几天给说得那个丫头条件不错,俺们这几天就给大平定下来吧?”
“这事啊,得打平自己说了算……”爹瞥了我一眼,苦笑着摇了下头,“学校考得那么远,这一走回不回得来都难说,咱明年新屋还盖吗?”
“不盖了,大平都走了……”娘垂下眼帘,眼圈微微有些发红,“走吧,像他三爷爷一样出去干大事。”
听着爹娘对话我没吭声,起身走回东厢房。床头上放着一本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在等录取通知书的这些天里,我百无聊赖翻看着师傅鲁豫留给我的这些书。窗外,天空幽兰,银河闪烁,我拿起躺在了床上,望着封面上戴“布琼尼”军帽,手举战刀跃马飞奔的保尔,我忽然幻想出这样一个问题,如果冬妮娅真嫁给了保尔,他们会幸福吗?出身、阶层、教育、信仰……无数的沟壑能用彼此得感情填平吗?个体的努力可能改变个体的境遇,却改变不了整个群体的属性,再美好的爱情恐怕都难以承受生活的世俗……
随后的几天里,来贺喜的乡邻们络绎不绝,就连乡里的文教助理和教了我一年半的“魏眼镜”也来了,请来写喜帖的会计“四眼”忙得手脚朝天。爹脸上的皱纹笑开了花,娘更是一路小跑忙里忙外,在人们的夸赞和恭维中,虚荣心得到了少有的满足。
“大平叔,大平叔,门外来了辆小汽车。”瘌痢头带着两个孩子连呼带叫地跑进门来。
我被几个孩子不明就里地拽到院子里,看见三红和他哥浑圆着身子走了进来。三红他哥看见我紧走两步,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:“吴老弟考上大学,俺们也来沾沾喜气,这在往年啊,你就算是个举人老爷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