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七岁那年小山跟着二叔去城里卖地瓜干儿,那天的瓜干儿卖得出奇得好,刚过晌午筐就见了底。二叔拍拍小山的肩膀头,说下午要带他去放松放松,小山便一路跟着二叔进了一家澡堂子,一进门小山就被那热腾腾的蒸汽围住了,一团团白色蒸汽中藏着十几条光溜溜的脊梁,洗惯了沙河,小山从来不知道还有专门洗澡的地方,这热水把身上的泥儿都洗了下来就连指甲缝儿里的土都泡净了,身上少了些土好像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,白花花的身体软绵绵的搭在池沿子上,原来城里人都这么舒坦。
二叔把睡着了的小山摇醒,该走了晚饭前还得赶回去。小山擦干净身上的水,又穿回沾着泥土的粗布衣裳,他突然觉着这衣裳有些配不上自己这热水泡过的身体了,竟是灰回去定要扔了。正要往外走店伙计上来询问起:“二位客官,要不要试试新来的雪花膏,二分钱抹一回。”雪花膏,小山从没见过,是吃的吗?二叔看看小山,伸手从口袋里摸了两分钱交给伙计,抬起手示意小山跟着伙计去。“这位客官,您这边儿请”伙计半哈着腰,做出了个招牌式“请”的动作,便带着小山去到另一边排队抹雪花膏。
小山在队伍里踮着脚尖抻着脖子看前面的人,他看着人们把手伸进罐子里一掏,带出点像猪油一样的白色膏体,先抹在一只手的掌心上,然后两个掌心对着搓一搓再擦在脸上。每一个抹完雪花膏的人都带着满身香甜从小山身边走过,这让他想起了用猪油烙的甜面饼。母亲还在的时候,有一次小山染了风寒,眼看着整个人都烧得像个火炉一样不分昼夜的睡着,母亲不知在哪里弄到了些面粉和猪大油,又向村里哺乳期的女人要了一小盅奶水,在炉子上滋啦滋啦得摊了个小面饼给小山吃。那香甜的味道很快填满了整间小茅屋,竟让昏睡的小山迷迷瞪瞪得醒过来,说是奇,吃了那热腾腾的人乳面饼后,小山竟好了起来。这个味道小山一直忘不掉,那是母亲死前给他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了。想到这里小山的喉结上下移了移,手不自觉得搓起来。好不容易排到小山,他伸出早已经练习了好久的食指和中指,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城里人一样自如,他将手伸进罐子里,可还没等往里掏指头就碰到了罐子底,整只手都没进雪花膏里,小山不知道雪花膏原来不像凝固的猪油那么硬。这下店伙计急了:“让你二分钱抹一回,没让你全抹去啊!哪里来的野小子这么不懂规矩!”小山忙把手缩回来,香香甜甜的雪花膏糊了满满一整只手,就连指甲缝儿也逃不过。二叔忙着解释:“乡下孩子穷酸惯了,头一回见,原谅原谅吧”,这一解释大家都明白了,小山不是想贪便宜,是压根儿没见过雪花膏不知道怎么抹。后面有排队的人笑起来,先是憋不住嗤嗤得笑不一会儿整个澡堂子都热闹起来,有女人笑出了眼泪,小山觉得像是有一大罐猪油卡在喉咙里,在一片热气中憋得脸上一阵通红。伙计嚷着:“赔钱吧,这一罐十块钱!”二叔欠着身:“来卖瓜干儿的,拢共也才卖了两块多钱。”店伙计瞥了一眼愣在一旁的小山,从鼻子尖儿哼出一阵风直逼着小山的脸,这风在一片甜腻中带着让人作呕的蒜味儿。伙计不耐烦地接过二叔手里的钱,找了块油纸让小山去一边把手上的雪花膏刮干净。可这雪花膏像是长了脚一样扒在手背上,小山急得红了眼圈,恨不得撕下手上的一层皮,他这回儿真想一猛子扎进南沙河里,还是山里好,自己没这个命当城市人儿。
郝老汉想到这里跟凤儿说,“明日你领着去吧。”说完背着手去大街上抽旱烟了。